关于时间的三个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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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你好呀
今天想跟你写给你一封很重要的信。这封信是关于“时间”的。如果我又没忍住开始掉书袋,那么我会尽量用故事性更强的语言来弥补这些文绉绉的词汇的真实涵义,以免让你读信时觉得意兴索然。
我讲两个跨越千年的故事。
一千年前有一个村庄中的八旬老翁。他的一生很体面。有把子力气的年纪时,他在自己的几亩薄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深秋到早春的光景,他就在家里赋闲读书。年景好的时候,除了缴完官粮,他还有着不菲的盈余。他用自己生产的余粮和布匹到镇上换了些金银藏在床下的瓦罐里。后来,他将田地租给更年富力强的佃户,然后在村里开了茶馆酒肆。他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给乡亲们写对联,给穷苦佃户赊酒钱,给风尘仆仆的旅人送上盏热茶。他慢慢成了德高望重的乡绅,县令的衙吏不打扰村民而是直接跟他讲圣上的大政方针;县尉的大头兵们会止步于村口,而直接找他留意形迹可疑的盗贼。
一千年后有一个城中村的八旬老翁。他的一生很狼狈。有把子力气的年纪时,他在自己的几平米办公间里日出而作、日落未归。无论深秋还是早春,他从未赋闲也早已不再读书。年景好的时候,缴完税费,他还有着不菲的盈余。到这里,千年的故事发生了分野——他没有薄田,也就没有佃户,他没有开茶馆和酒肆,因为他用藏在床底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买了水泥盒子。他也想过给乡亲邻里写对联、赊酒钱、送热茶,但他却不知道隔壁水泥盒子里住的邻居姓字名谁。乡绅更是的谈不上,他甚至叫不出街道办主任的名字。
故事讲到这里,听起来特别像是怀念往昔田园牧歌时代的崇古哀鸣——但其实我想讲的跟崇古没有半点关系。
无论我们生活在一千年前的大宋帝国还是一千年后的花剌子模人民共和国,八十岁就是八十岁,我们的原始资本就是这八十载的光景。
这八十年是一个可量化的资产——八十,一个毋庸置疑的数字。
然而,故事中的宋朝老翁,将这个可量化的资产的大部分都转化成了不可量化的资产——他获得了德高望重、心中的善念、人际间的脉脉温情、诗书画意、星河雨雪。
而共和国的老迈蝼蚁,将这个可量化的资产几乎全部转化成了更加清晰量化的资产(或负债)——每小时的薪水、每月的贷款、每口饭与酒的明码标价;甚至读书也是如此——年轻时只读那些可以量化为“考试提了多少分”的辅导书,长大了就只读量化为“打工提了多少薪”的工具书。
前者将八十年的岁月聚合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墨画,后者将八十年的岁月打散成了一张白纸黑字的资产负债表。
故事还没有讲完。
我定义第一个故事为:时间的社会化——即可量化的时间在神奇的“社会”与“文化”的纠缠不清中,失去了量化的魔力。老翁的一生,可能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时间变成了可量化的金银细软,而十分之九的时间则成为了不可量化的社会与文化的工艺品——人情世故、人际纽带、价值观念。
我定义第二个故事为:时间的商品化——即可量化的时间在神奇的“经济”与“市场”的纠缠不清中,强化了量化的魔力。老翁的一生,有一半的时间在用时间交易为货币,用另一半时间用货币交易欲望——余额、房产、绩效、债务。
我突然想到了卡尔·波兰尼,如果他来解读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考量“经济利益“(可量化)时,会下意识地考量”社会利益“(难以量化);很久很久以后,人们考量”经济利益“(可量化)时,会下意识地考量”经济利益最大化“(极端量化)。
前者被称为实质理性(substantive rationality),后者被称为形式理性(formal rationality)。而造成两个时代的人类下意识如此不同的唯一变量,就是臭名昭著的“资本主义”。
然后我又想到了我的学术偶像布罗代尔,如果换做他,他会认可波兰尼的“描述”(description),但会不屑于波兰尼的“处方”(prescription)——即他不会去批判资本主义,而是云淡风轻地告诉我们,资本主义在“社会”中攻城略地数百年,将但凡可量化的元素统统占领,已成定局——我们即使不喜欢现代八旬老翁的故事,也不应该将宋朝八旬老翁的故事当成精神鸦片,而是寻找第三个八旬老妪的故事。
于是,我先行定义第三个故事为:时间的金融化——即可量化的时间,不再像商品一样交易(我想获得更多商品,则不得不花更多时间);而是应该像杠杆一样,跨时空跨地域让有限的时间近乎无限增值。
第三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八旬老妪的一生精彩绝伦。在有把子力气的时候,她种桑养蚕织丝。她拿着织好的绸缎换到了金银。深秋时分,她开始研究土壤的改良与桑叶自动化采摘;她用她的时间换取了水力与风力的机械原理;她用存起来的金银雇人打造了纺丝机。她将每年的六个月农忙优化成了一个月的农忙后,开了茶馆和酒肆,她用同样的思路制作了一架又一架的机器让香茗与美酒顺着自来水管从村口的喷泉中涌出。她发明了印刷机,把教孩子们识字的手稿印成了精美的书籍送给邻村。她创造了村里的技术培训体系,让赊酒钱的穷苦人变成了调酒师并代代传承。她发明了承兑汇票,让风尘仆仆的旅人带着她的茶饮机前往远方交易兑现。她不再劳作,只在雪夜里看窗含西岭千秋雪,在晨曦中在庭院中读诗,一瞥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个老妪不是一个具体的老妇人,而是我们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所处的残酷现代文明的美好一面。
两个八旬老翁,无论体面还是狼狈,无论是“时间的社会化”还是“时间的商品化”,时间都是一种耗材。
现代文明的真谛在于,它告诉我们这群前现代的人类一个道理:无论我们本领有多么强悍、技艺有多么精湛——只要我们施展本领/展现技艺时,还需要付出时间的代价,那么我们就永远被束缚在前现代的魔咒中;而只有时间凝结成的技艺与我们的肉体分离、时间所缔造的想法可以自主生长,我们才有资格像真正的现代人类一样,把那八十载中所剩无多的时间,用来仰望漫天繁星。
—— 船长,西元二〇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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