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家书 | 写给葛夕与葛商的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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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呀,从今天起,我开始着手写作《惊奇短信》的姊妹篇《太阳家书》。前者写给一直收信的你,后者写给我的一双子女葛夕与葛商。然而,这家书我想二十年后再整理出版让届时长大成人的他们跨越时空读信。在他们读信之前,我先分享给你接下来这数百封家书。这是字面意义上的「一家之言」,若你的家风不同、所历有异,也分享给我以采其风。
葛夕、葛商:
当你们能读懂这封信的时候,时间应该已经来到了2045年左右,爸爸应该早已年过半百知天命的年纪。也不知道此时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爸爸以在我这个时代的认知,世界运转的最基本原理应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同时,我也不知道你们在此时到底发展出了什么样的品质、走上了哪条人生路径、经历过几多欢喜几多愁苦。但这封家书、以及接下来的很多封家书里,记录了二十年前,爸爸妈妈的心路历程、所闻所见所想、与最终的跟你们相关的抉择。
我写这信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上以信息技术革命引爆的第五轮康波周期的萧条期尾声。我想给你们两个,以亲历者的视角,描述一下这半个世纪以来的金融资产(载具)、科学技术(燃料)与社会意识(引擎)这三个领域令人心惊胆寒的时代剧变。
爸爸出生前的十五年,是这一轮康波周期悄无声息潜伏的上升期:
- 踩在金本位尸体上的美元霸权体系刚刚形成,华尔街的天才们挥舞着新鲜的美钞,在他们的政治代理人的背后,在全球瓜分着能源、土地和知识产权,摇身一变从穿着廉价西装的交易员成为了金融巨头;
- 硅谷的天才们瓜分了这一轮科技革命的基础设施,从车库书呆子成为了科技巨头,让后来所有的科技创新者都成为了他们的佃户;
- 而支持全球化的自由派和心存疑虑的保守派全都在积累着自己的信徒群体。
爸爸六岁那年(1994),这场资产重组的浪潮终于抵达了中国。接下来的十四年里,就是这野蛮的康波繁荣期:
- 在上海滩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多识广的朱姓中堂大人,把人民币变成了美元代币,把当年从土豪手里抢来的土地卖给他们的子孙,换回数亿中国人用日夜不休的汗水铸成的工业体系,再用这套工业体系生产出来的廉价商品换回美利坚帝国堆积如山的债权。
- 在中关村、学院路、西湖畔和华强北的年轻人,娴熟地运用着逆向工程和天生敏感的政治觉悟,在高墙之后,将不讲英文的十亿人绑上了中国互联网的战车,俨然成为与硅谷帝国划洋而治的东亚都护府节度使。
- 此时的百家争鸣,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撕裂了历代儒家卫道士和法家酷吏联手两千年锻造的融贯和谐的思想体系,家国观念在分崩、乡土人情在瓦解、君臣父子在塌陷。
很可惜的是,爸爸在这十几年里的大多时候,都在关外辽西的一片盐碱地里,看着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冷峻机械的石油钻井和渤海畔鲜艳如火的红海滩,日复一日刻苦地翻阅着试卷,将那浩瀚无垠的知识,理解成只有唯一标准答案的盖棺定论。在华尔街、陆家嘴、硅谷、中关村成长起来的同龄人,早已踩在父辈的肩膀上,积蓄着力量,准备在繁荣见顶后的衰退期,再次收割全世界的后知后觉者。
爸爸二十岁那年,这次康波终于见顶,走向了第三个阶段「衰退期」。雷曼兄弟轰然倒塌后不久,华尔街的尸山血海很快浸透了东亚一座座早已产能过剩的水泥与钢铁工厂,大衰退就这样到来了。
- 当时的温中堂大人意识到了十几年来挥金似土的洋大人们终于买不动了。一线的厂妹厂弟若是流落街头,二线的白领们接什么单、三线的老板们谈哪的客户?四线的老爷们食谁的税?这万亿吨的钢铁水泥的销售任务,便落在了完美错过繁荣期的爸爸这一代人身上。向前掏空三十年积攒的六个钱包付了首付,向后锁死三十年尚未到手的收益去还卖身契。三代中国人的青春,以这样乾坤大挪移的方式,被一座座水泥盒子轻而易举地换走,流入了六百座城市、两千个县城的府库中——如果此时此刻你们在母国周游,一定还能看到那些破旧的摇摇欲坠的赛博老建筑,是被时代巨轮碾碎的人祭们的无字碑。
- 而当年靠山寨起家的中关村英豪们,此时已经有了向硅谷问鼎几何的野望。而听着他们的传奇故事长大的爸爸这一代人,义无反顾地冲进了互联网革命的浪潮,只不过这浪潮却是退潮前的最后一浪。
- 此时在大洋彼岸美利坚帝国,第一位有色人种的新皇登基,种族、性别、福利国家的议题正式被摊开摆在了在了国会山的案头,自由派和保守派还是撕毁了体面、放弃了共识、掀翻了桌子。
爸爸就在这大衰退的时期,开始真正认识这个世界——爸爸在燕园求学时明白了这个世界本就没有什么标准答案,爸爸游历了四十多国明白了这个世界连标准问题都不存在,爸爸在九死一生的创业生涯里顽强地活下来,更是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连提问的资格都没有。
这世界衰退的十年,其实并没有想象的不景气——恰恰相反,它体现出了一片欣欣向荣。真实的繁荣与衰退,其实至少要比普罗大众感知到的「欣欣向荣」与「百业凋零」提前十年。繁荣的真实涵义是,新技术革命让全球资产洗牌、全部生产要素重组,有太多的空白等着精英们瓜分;而衰退的真实涵义是,资产与生产要素的大格局、基本框架和底层规则已经重新配置完毕,所有的创新都不再是从无到有,而是从科技原型走向了大众商用,从基础游戏变成了衍生扩展,从无中生有变成了屎上雕花。
回升期的人们还沉浸在萧条期的苦难里舔舐伤口;
繁荣期的人们还沉浸在回升期的小确幸中感到岁月静好;
衰退期的人们还沉浸在繁荣期的神话里跃跃欲试;
萧条期的人们还沉浸在衰退期的泡沫里疯狂入场。
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如果没有身居庙堂的父辈的言传身教、没有顶级学府的师长的谆谆教诲、没有叱咤风云的行业前辈的耳濡目染、没有天生圣体的超高智力,普罗大众又如何知道自己的意识已经落后了时代浪潮十载春秋?
而正是写这封信的时刻,2025年,爸爸带着年幼的你们,游走在拉丁美洲的土地上,正当时,世界已经在经济与政治的至暗时刻挣扎了多年。如果历史在某种意义上重复自己,那么你们也会在2080年前后亲自体验一番。
1825年,蒸汽革命的红利散尽,十几年来过剩的纺织品堆积如山,十五年的萧条后,走投无路的英国商人将战舰开向了长江口;
1871年,钢铁革命的红利散尽,过度基建留下的铁轨纵横交错,二十余年的萧条后,非洲被列强瓜分,德皇的战舰开始在北海耀武扬威,日本帝国海军与清国的北洋水师在我们的故乡大打出手。
1929年,电气革命的红利散尽,大萧条从纽约开始席卷这个星球,八年后人类的浩劫带走了五千万条鲜活的生命。
这样的历史故事数不胜数,而爸爸妈妈今天似乎又一次站在了这个历史的低谷。我们看到的一方面是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老剧本——撒谎成性的一尊尊新皇,对着一群群只敢对陌生人仇恨的暴民激情澎湃地画着大饼,将所有顶级精英们的贪婪与不负责造成的恶果统统归咎于小吏们的不作为、小贩们的自私自利、以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外邦平民;然而,我们同时也看到了在这一座座文明废墟上顽强长出的那颗青绿色的树苗。
历史终究是过去的事情。而从历史中我们学到的东西,终究是要用在对未来的重塑。
爸爸有很多很多学生,而在写信的这个年代,我告诉他们:你们要做到两个「解绑」——个体时间要跟财富获取解绑,个人命运要跟国运解绑。而对你们两个人,我不仅要「告诉」,更要直接下手帮你们完成这种解绑。
我在整个少年时代都被灌输两个思想钢印:劳动最光荣,以及,国家大于个人。而爸爸的整个青年时代,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这两种思想的幻灭。那些灌输爸爸这种想法的人,既不从事劳动,也在面对国家与个体出现不可调和矛盾之时果断地选择了个人利益。爸爸最开始也十分困惑,为何他们会如此信誓旦旦地教导别人去相信那些连自己都不屑一顾的信念。
后来爸爸明白了,这个叫做宏大叙事,叫做意识形态,叫做思想垄断。而在以后的太阳家书里,爸爸会告诉你们为什么应该冷眼旁观这些宏大叙事、这些思想的毒瘤又是如何被锻造出来的。
而如今,你们应该早已在过去二十年里,跟着爸爸妈妈往返于中国与拉美,深谙这两片土地迥然不同的文化语言、社会民生与商业机遇。然而,你们不应止步于此。在爸爸写信的这个时代,世界上有三个横行霸道的强权和它们手持刀俎相互争霸下的鱼肉。一个是如日中天的美利坚帝国,牢牢控制着拉美的市场与中东的资源;一个是光辉不复当年的西欧诸国,仍然在非洲大陆延续着后殖民时代的经济霸权;一个是我们的母国,挥舞着大把钞票在东盟、突厥国家和波斯国家肆意扩张。而在你们读信的这个时代,拉美的中美争霸战、非洲的中欧争霸战,想必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帝国争霸战在现实的视角,永远都不像历史书里那样具备史诗般的波澜壮阔。所有的血色浪漫,都只是游吟诗人们的意淫。每一个像我们这样墨家游侠般存在的个体,都需要屏住呼吸,细心且大胆地利用着有限的资源,紧盯着宏观局势的诡谲云变,在微观的社会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蹒跚前行。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与百态众生共情,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走,闯祸了就收拾烂摊子继续打。多尝试,不要怕,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爸爸在这些年之所以一面让你们在拉美社会自由生长,一面让你们与母国的文化与社会保持着最紧密的联系,就是因为你们既要获得作为时代霸主的中国的一切强大的社会资源,也要占据争霸战中被瓜分的弱国的市场。爸爸妈妈在写信的此刻,还在计划着让你们学好法语与英语,在2045年前往届时已经今非昔比的非洲去闯荡一番。
爸爸并不是预言家,拉美与非洲在未来二十年的帝国争霸战虽然是势不可挡的趋势,但历史的进程一定充满着不确定性,我们的计划未必跟得上时代的变化。但你们务必记住:你们可以忠于自己的理想、忠于自己喜爱的文化、忠于所爱的具体的人,但切不可忠于抽象的国家与未经审视的意识形态。你们可以热爱中国文化历史、大好河山与那些美好的同胞,但不要把这种热爱泛滥到对政客和利益集团的盲目崇拜;你们可以把西班牙语当成母语、为拉美被切开的血管痛心疾首,但一定要谨慎那些声称自己代表劳苦大众实则富可敌国的民粹头子画出的大饼;你们可以对任何一种文化有所偏好,可以对任何一种文明心有所属,但不要把这种归属感毫无保留地献给那些自封的圣王们。
爸爸当然懂得,所有的人类在感到自身弱小时,都会本能地想融入某个集体,加入某个时代运动,为某种浪潮奉献自己以证明价值。但这终究是一种致幻药,用来掩盖自己的内核缺失。而且,在你们成长的历程中,无论在墨西哥还是中国,都会有已经服下大剂量集体主义致幻药的羸弱之人,向你们狺狺狂吠——指责你们的世界主义、用家国大义对你们道德绑架、用舆论裹挟你们去向某个领袖或政权效忠。记住,他们是人多势众思想混乱的弱者,你们是思想与灵魂尽皆独立与融贯的强者。这世界上亘古不变的便是,从未有过强者屈从于弱者的道理。如果你们感到孤独与难过,爸爸永远是你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第一封跨越二十年的家书写了很多。为父也不知道你们在读信时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世界会变成什么鬼样子。但爸爸提前将尽可能多的路铺好,将尽可能多的道理厘清,将尽可能多的人性丑恶与世界的残酷规则展现在你们面前,将尽可能多的世间美好为你们徐徐展开。你们必将在历史的镣铐中塑造属于自己的自由秩序,你们必将在暗黑现实中寻觅诗意,你们也必将在复杂人性中的围剿中忠于自我的内心。
父亲
西元2025年6月30日,克雷塔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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